张乐 | 一座乡野古寺的消亡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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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座乡野古寺的消亡史

文 | 张乐

大明宣德元年(公元1426年)的一个晴朗夏日,一名法号正宗的年轻和尚云游至河西走廊的山丹地界。河西地区本就是佛教东渐的必经之路,千百年来佛教盛行,香火鼎盛。处于甘、凉交界的山丹,更是寺庙林立,信众遍地。数日来,正宗沿丝绸古道一路西行,淳朴的河西民风、浓郁的佛教氛围,令正宗倍感亲切,如沐春风。

佛教自秦汉时期沿丝绸之路传入河西地区,随即在这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,并在历代统治者的扶持下得到迅猛发展。尤其是魏晋之后的十六国时期,中原地区四分五裂,战乱频仍,而偏于一隅的河西地区则因政治相对稳定、经济较为繁荣,成为当时的佛教中心之一。同时,许多西域高僧大德如竺法护、鸠罗摩什等在这一时期不辞辛苦跋涉万里,纷纷来此设立译场,讲经说法。一时之间河西一带梵音诵经之声,不绝如缕。这种盛况在其后的历朝历代均得到延续和发展。千百年来,这块土地的主人在不停地变换,忽而汉族忽而他族,但他们均无一例外地都信奉佛教。五凉之后的北朝诸政权及隋唐,五代时期的吐蕃、张议潮及甘州回鹘等政权,直至西夏、蒙元等王朝,均对佛教推崇有加、大力提倡。同时,河西地区还是中土高僧西去求经的必经之路,法显、玄奘等人均在此留下足迹。因此,佛教在河西地区可谓久盛不衰、影响深远,同儒、道等中华传统文化一起水融,早已深深融入河西民众的血液和日常之中。

正宗和尚正是循着法显、玄奘等先辈的脚步,踏上了这片神奇的土地。数日来他一路西行,访河西名刹,游丝路盛景,兴致盎然。尤其是近日游历了早就神往的历史名山焉支山,饱览百花池秀美风光,远眺祁连山绵亘雪峰,俯瞰大马营辽阔牧场,拜谒钟山寺高僧大德,正宗更觉山丹一地钟灵毓秀,物华天宝,实在是一块祥光普照的人间福地。

焉支山风光

这一日,正宗意犹未尽地从焉支山上下来,穿村庄,过集镇,沿着流水淙淙的古弱水,向西北方向的山丹卫城迤迤而行。时令正值盛夏,弱水两岸阡陌交通、秀禾畦畦,星罗棋布的村庄坞堡炊烟袅袅、鸡犬相闻,田野间的农人挥锄劳作,一派祥和的田园风光。正宗向路人施礼问路,得知此地名曰暖泉,而路边的草丛中,确有许多泉眼正汩汩地往外溢出清澈的泉水。泉水蜿蜒曲折注入弱水,滋润着下游两岸的万顷良田。正宗掬两口甘甜泉水,继续北行。一座四方的城池渐渐浮现在他的眼前,那正是暖泉古城。正宗不觉加快脚步,想赶在正午时分进城歇息。忽然,一块掩映在路边草丛间的石块,引起了他的注意。正宗探下身子拂去石块上面的泥渍,数行模糊的字迹竟渐渐显现出来。细加辨认后,正宗大惊。原来,这竟然是一块残破的前朝寺院碑记!碑记中说,前汉时期邑人奉旨在此建造了一座规模宏伟、名曰云台寺的寺院,之所以取名云台,是因为从此地向南望去,焉支山上有云出岫,高耸如台,端悬于焉支峻岭之上……

正宗举目向焉支山巅眺去,雄浑苍翠的山之上,蓝天悠悠,祥云朵朵。阵阵梵音涛声般自云层深处滚滚而来,影影倬倬中,一座巍峨庙宇,逐渐清晰地矗立在他脚下的这块大地之上,倏忽一阵清风掠过,眼前庙宇随风消散……

焉支山远眺

佛教在河西地区香火赓续绵延不绝,但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,战乱却从未有过停息。自汉武帝元狩二年(121年)霍去病驱逐匈奴将河西纳入中原版图起,处于甘凉咽喉地段的山丹,就一直是各武装势力的必争之地。东汉末年的羌族袭扰,魏晋时期的五凉纷争,唐朝后期的吐蕃入侵和张议潮起义,及后来的西夏灭回鹘、成吉思汗屠西夏……每一次的王朝更迭政权易手,都使这块土地的百姓饱受战火锋镝之苦。“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。”即使是大明开国以来,山丹因处于抵御蒙古入侵的最前沿,虽有雄伟长城屏障于北,但仍不时遭受铁蹄践踏之苦。除此之外,尚有旱涝、地震、饥馑、瘟疫等灾害时有发生。世事无常如此,一座处于乡野之中的寺庙,其衰败甚至是消亡,似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

看着眼前的这块恍若神迹的残碑,正宗心中当下无限喜悦,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和福报啊!他当即跪倒在地,叩谢佛祖的恩赐和明示,并默默发愿,将毕其一生,重建云台寺。随后,正宗开始在山丹一带弘法授徒,化缘筹款。当时正是有明一朝难得的一段中兴时期,边境,人民生活安康。正宗率领山丹一带的僧徒和信众,“取材于山,陶甓于野,”暖泉一带弱水两岸,一派繁忙景象。周边民众积极响应,“木工画士,无远不来。”经过四年的艰辛筹备,重建工程于宣德四年(1429年)七月正式破土动工。如此浩西罗克 大工程全凭民力自发修建,谈何容易?故工程断断续续不断完善,前后相继竟达42年之久,至成化七年(公元1471年)九月,方大功告成!当年血气方刚的和尚正宗,已是年届古稀、垂垂老矣。

一座消失千余年、规模宏阔的庙宇,就此重新矗立在焉支山下弱水河畔的暖泉地界上。寺院坐北面南,气象庄严,由山门、前殿、天王殿、钟楼、后殿、斋室、僧舍等部分组成。“金碧辉煌,猗猗美盛。”暖泉周边的民众,纷纷前来上香许愿,“祷有应,祈有感,佛法由是日隆”。寺院雄浑的悠悠钟声,远播方圆数里之外,抚慰着焉支山下万千民众的心灵。在修建寺院的这些年,正宗与当地的一名叫徐体仁的秀才常有往来,二人于闲暇时节谈禅说理、品茗酬答,相互都极为敬慕。寺院落成后,应正宗的请求,徐秀才欣然命笔,题写了一篇《重修云台寺碑记》,记述了重建由来、寺院规模,并对正宗其人其事赞誉有加,称其“秉性至洁,法律精严,崇建之志纯一,不以岁久劳苦而或倦……”。这篇碑记被后来的清道光《山丹县志》收入其中。

此后百余年间,山丹因地处王朝边境,备受蒙古铁骑袭扰,百姓生活日渐凋敝,寺院也随之渐趋破败,香火日渐冷却。好在万历年间,山丹出了一名大将军,此人姓王名允中,武举出身,武艺精湛,精于谋略,数十年间南征北战保家卫国,为大明王朝的西北边陲,立下赫赫战功,最后官至甘肃总兵,并授平羌将军印。万历二十一年(1593年),王允中出资重建云台寺,历时7年方告竣工。王允中的家乡据传就在今暖泉地界的柳树庄,西南距云台寺遗址二里有余。今柳树庄百余户人家均是王姓,且村庄旧名“王城”,很有可能就是王允中后裔。

今日柳树庄

岁月流转,转眼已是大清。清康熙十一年(1672年),山丹县署为云台寺拨常住田四、五十亩,供寺院日常开销。此后百余年间,即所谓的康乾盛世,政局相对稳定,人民安居乐业,暖泉一地水源充足,土地宽广,百姓生活殷实,云台寺迎来历史上最为鼎盛的一段黄金岁月。盛夏季节,甘州、山丹等地的民众常引朋携伴,避暑焉支山、游览钟山寺。而山下的暖泉城和云台寺,则是他们途中歇息和游玩的首选之地。乾隆年间的某个夏日,甘州城素有盛名的贡生陈宏德携亲友拜谒焉支山。途径云台寺时,一行人兴致勃勃入寺观瞻。陈贡生远眺焉支盛景,但见万里长空之上云卷云舒,随即又风流云散碧空如洗。不禁雅兴大发,朗声吟道:

白云台上白云天,白云天半白云仙。

白云仙人乘云气,日与白云相往还。

醒时只在云间坐,醉后仍在云里眠。

半醒半醉日复日,云来云去年复年。

空灵悠远,飘逸通透。浮生若梦的虚幻和超然物外的释然,跃然纸上,大有几分唐人崔颢《黄鹤楼》的意味。

焉支山上的云朵

世事悠悠,弱水淙淙。时值大清末季,虽然焉支山依旧年年青翠叠秀,弱水河依旧日日奔流不息,但悯念苍生护佑暖泉一方的云台寺,却随着大清国运的衰落,又一次走向破败凋敝,形同废墟。且不知在哪年哪月,被当地人改称为云盖寺了。光绪八年(1882年),大清帝国日薄西山,经暖泉地方乡绅的倡议号召,当地人出资出力,又一次修复了古寺。至民国期间,山丹兵连祸结,哀鸿遍野。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云台古寺虽千疮百孔,却仍慰藉着万千苦难民众的心灵。至今年逾八旬的暖泉老人,仍可清晰地回忆出当年云盖寺信众络绎不绝、大殿香雾缭绕的胜景。直至狂飙突进摧枯拉朽的1950年代,古寺再遭浩劫,又一次从这片大地上消失。相较历史上该寺的数次兴废更替,这次的消失最为彻底。情振奋的人们在高音喇叭激越昂扬的鼓动下,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,卸门放柱推墙揭瓦,偌大一座寺院,顷刻间从大地上被无情抹去,不留一丝痕迹。

世间万物,有生有灭如露如电,如梦幻泡影。

清咸丰八年的云盖寺残碑

此后一、二十年间,山丹境内众多乡间古寺惨遭涤除,纷纷被人为拆毁——建于唐代的焉支钟山寺、建于明代的花寨广化寺和寺沟马哈喇寺,山丹城中的发塔寺、转轮寺,甚至包括始建于北魏、位于山丹城西郊、河西名刹山丹大佛寺,均未能幸免于难。如今的山丹村野中,一批简陋寒酸的小庙不知何时涌现,在辽阔大地上显得局促、寂寥、冷清。

山丹大佛寺旧貌

新建的乡间寺庙

云盖寺的遗址现在是一片肥沃农田。夏天的时候我前去探寻,在暖泉村一年近古稀的老人的引导下,我们循着一条水渠到了寺院曾经的位置。出现在眼前的,是一大片长青岛台东八路 势葳蕤的土豆。夕阳下,洁白的土豆花瓣在晚风中轻轻荡漾,散发出淡淡幽香。沟壑的草丛和两侧沟沿的土层间,残砖断瓦随处可见。部分残瓦上面,还残留着精美纹饰。拨开沟壑中茂密汹涌的野草,在一水闸处发现了两块形制硕大、打磨平整的石块,上面的长方形石眼,也许就是当初竖立寺院山门的卯眼。“小时候,爷爷常带我来云盖寺玩,七八个和尚,印象中都非常和蔼……”老人望着远处的焉支山,喟然长叹。夕照辉映下,淡青的雾岚像一层薄纱,将远山和村庄轻轻笼盖。不远处的古弱水惟余干涸的河床裸露在旷野之中,三千弱水早成绝响。在这片万物生生不息的土地下面,究竟掩埋着多少鲜为人知的隐秘往事?我的目光逡巡在焉支山上空,漫天云霭中,徒劳寻觅着高耸如台的那一朵。

也许,一座寺庙也有它自己的前世今生、因果轮回。

云台寺遗址,现在是庄稼地

遗址上的残砖断瓦

被作为水闸的石块

关于这座业已消失的古寺,还有两点疑问尚需进一步考证。明朝秀才徐体仁的碑记中,说和尚正宗于暖泉草丛间发现的那块碑记为前汉时期奉敕建造。一般而言,前汉即西汉(公元前202——公元25年)。佛教传入中原的时间大约为两汉之际,即使河西走廊佛教传入时间早于中原地区,但“敕建”二字从何谈起,究竟奉的哪位皇帝的敕?抑或,此处的“前汉”并非西汉,而是十六国时期的某个自称为“汉”的短命王朝?其二,该寺最迟至明代中后期名曰云台应是确凿无疑。可为何当地人都称云盖寺,且现暖泉古城西北角的残墩下立有一块镌于光绪八年的残碑,上面也赫然写着“敕建云盖寺”?十多年前的一次文化普查中,我曾在暖泉附近的田野沟渠中偶见一块云盖寺残碑,碑文字迹模糊,记载说每当祥云覆盖于寺院上空,即有喜雨普将,且当地百姓每逢天旱前来焚香祷祝,祈雨辄应,云云。想必,这座命运多舛的千年古寺在漫长的时光河流中,忽建忽废或隐或现,其名称发生衍变也在情理之中吧。

暮四合,晚风习习。依依墟里烟间,我仿佛看见一个短衣褐衫、手托钵盂的年轻和尚,正沿着焉支山下干涸的古弱水河床踏踏而来,目光灼灼,步履匆匆。

作者简介:

张乐,甘肃省山丹县人,文化部门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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